1995年,盛夏的蝉声能把人听出痱子。我蹲在老宅门槛上,用树枝在地上画歪歪扭扭的算术题,忽听得巷口炸开一串清亮的笑声,是小狄。他顶着晒得通红的寸头,甩着洗得发白的运动书包,裤腿沾着泥点,冲我喊:“明天我爸开货车带我去清晖园,说那儿有能照见人影的碧水池,池塘的锦鲤抢面包吃时能跳出水面……”他扬着手里被汗浸得软塌塌的门票,脸上满是得意。
我攥着手里的树枝,指节捏得发白,清晖园?我赶紧低头假装去抠凉鞋带上的泥,生怕被他看见我眼里藏不住的羡慕。因为我第一次知道,原来顺德有个这样的地方,连鱼都活得这么神奇。
那天傍晚,父亲踩着二八大杠从鱼塘回来,裤管湿漉漉滴着水,浑身裹着水草的腥气。他卸下挂在车头的一网兜黄皮,咧着嘴说:“今日塘头价好,卖得快!”母亲从厨房探出身,额发被蒸汽熏得粘在腮边,她用围裙擦手,递过一碗温热的冬瓜水,催我快喝。
她腾出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,又补了一句:“好好读书,将来才有出息。”我望着她围裙上沾着几片干涸的鱼鳞,把“小狄明天去清晖园”这句话和着冬瓜水一起咽回肚子。只是夜里做梦,总看见一池碧水,无数条张着圆嘴的锦鲤,争相啄食着我画在地上的算术题。
那个夏天过后,清晖园成了我的秘密。每当放学路过路口那株百年榕树,总会忍不住朝清晖园的方向张望。郁郁葱葱的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,仿佛也在诉说着园子里的故事。
后来,父母开起了饭店,也就更忙了。每天天不亮,父亲就蹬着三轮车去菜市场采购新鲜的食材,回来时车斗里堆得像小山一样。母亲则在店里忙前忙后,打扫卫生、摆放桌椅、准备餐具,把小小的饭店张罗得井井有条。
放学后,我也会到饭店里帮忙。擦桌子、扫地、洗碗,给客人端茶倒水,虽然有些累,但看着父母忙碌而满足的身影,心里也觉得踏实。只是,在忙碌的间隙,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清晖园,想起那个藏在心底的梦。
有一次,店里来了一桌外地游客。他们那带着外地口音的普通话,一边品尝地道顺德美食,一边兴致勃勃地谈论着顺德的景点。当听到“清晖园”三个字时,我的心猛地一紧,那种熟悉感又回来了。
“清晖园可真是美啊,那老房子上的雕刻真精致!”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说。“是啊,拐个弯就是一处新景致,怎么逛都不腻!”旁边的女士笑着接话。“里头还有不少老物件、老字画,看着就很有年头,顺德这地方果然有底蕴。”另一个年轻人兴奋地补充道。
我听得入了迷,仿佛自己已置身于清晖园,漫步在亭台楼阁之间,欣赏着那些精美的艺术品。直到母亲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,才回过神来。“发什么呆呢,去给客人添点茶水吧。”母亲轻声说道。
客人走后,我忍不住拉住母亲的手,眼巴巴地说:“妈,我也想去清晖园看看。”
母亲愣了一下,她指尖蹭过围裙上刚沾的酱油渍,又伸手摸了我额前的碎发说:“孩子,不是妈不让你去,现在饭店刚开起来,我和你爸忙得脚不沾地,实在抽不出时间陪你。等以后饭店稳定了,有机会一定带你去。”我懂事地点点头,虽然心里有些失落,但也知道父母的不容易。从那以后,我更加努力地帮忙干活,心里盼着饭店能早日稳定下来,盼着有一天能实现自己的清晖园之梦。
岁月的脚步从不停歇。那个曾在饭店角落里踮脚端盘子的女孩,后来考上大学走出了顺德,又循着内心的召唤,以一名基层党务工作者的身份回到顺德,穿梭于街坊邻里的家长里短、急难愁盼之间;走访企业倾听职工诉求,忙得不亦乐乎。
现在,看着工业园区深夜依然亮着灯的厂房窗口,我总想起父母那间飘着饭菜香气、忙碌的饭店。从前是灶台前的火光映着父母的脸,如今是厂房的灯光照着他们的白发。我们这一代人的忙碌,与父母那一代人的辛劳产生了共鸣,是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:所有的奔忙,都为了托举起一个更有希望的未来。
如今,我挽着母亲的臂弯,父亲抱着孙子,胳膊微屈护着娃,踏进了清晖园的门槛。小子指着池塘里的锦鲤蹦跳着喊:“妈妈,鱼跳得真高!”阳光穿过雕花窗棂洒在他身上。他突然拽住我的手:“妈妈,为什么鱼不游走呀?”我蹲下来,指着水底青苔:“因为这水,是祖辈们一勺勺浇灌的。”他咯咯笑,小手拍着栏杆:“那我以后也来浇水!”
母亲在旁边轻笑:“傻姑娘,当年你爸忙得顾不上你,现在你忙得顾不上娃,可不都一样。”我掏出手机拍下这幕,儿子踮脚玩喷泉的水,我的影子静静贴在他身后。我明白父母当年没带我去的园子,不是缺了风景,而是缺了时间;如今我带儿子走的路,不是弥补遗憾,而是把“能陪亲人的时间”种进清晖园。
我曾以为父母的不易,是凌晨鱼塘的增氧机、湿漉漉的裤管、酸甜的黄皮和饭店里永不熄灭的炉火。此刻,我才真正读懂那份不易:是无数个沉默的吞咽、无数次欲言又止的权衡,是把孩子的渴望,默默扛成自己肩上沉甸甸的担子。他们所有的奔波劳碌,只为撑起一个家,让孩子的未来能多一份选择,能轻松地走进任何一个像“清晖园”那样美好的地方。
此刻的阳光穿过百年榕树,落在我们三代人身上,原来时光,早已读懂所有答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