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子妈问:“周末了,出去溜娃不?”
“去哪?”
“顺峰山公园呗。”
我的工作是在麦当劳炸鸡翅膀,一个月四天假,不可连休,难出远门,休假只去顺峰山公园,近,且免费。
去得多了,我家女儿对乡下爷爷奶奶养的鸡鸭牛羊很陌生,却熟悉顺峰山公园的小动物,知道往哪走会遇见什么。下了公交车,未到顺峰山公园的巨大牌坊,先遇锦鲤池。过了牌坊,左拐,桂畔湖边有黑天鹅、呆头鹅、野鸭子,除了水禽,还有兔子、松鼠、鸽子等小动物。湖畔有兔窝。过石桥,青云湖那边,四季花田旁还有树上鸽屋。地上走的,可近观,可喂食;树上跳的,憨态可掬,时隐时现;天上飞的,群起群落,一跳一跳走路,咕咕咕咕叫唤,尖尖的喙一下一下啄食。对小孩来说,这些小动物多么神奇。小朋友惊讶不已,走到这一片区,再难挪脚了。
女人喜欢到四季花田看花、拍照,小孩却视而不见,她一次次拉扯我,要回去看小兔子。我想拍几张孩子与花朵的甜美照片,发朋友圈要用,她却摆臭脸,不肯。我说了她几句,她却像受了天大的委屈,用无辜的眼神望着你,嘴巴慢慢扁,眉头慢慢皱,“哇”的一声哭了。真是无坚不摧的一哭。做母亲的只好带她去看小动物,到处找嫩草叶来给她喂兔子。她蹲在铁丝网边,小兔子先警惕地远远瞪人,再慢慢放松戒备,与小孩用目光作交流。孩子与兔子相隔三尺,相互对望,眼中有相似的疑问和好奇,一种大人觉得奇怪的交流方式。
大人就无聊了。我和叶子妈坐草地上,看湖边的呆头鹅。
桂畔湖的呆头鹅,毛色光滑,胖得流油。我一个厨子,看什么都能扯回到吃上面,看到呆头鹅马上想到它拔光毛后的肥腴躯体,如何加料,火候几程,炖时多长,等等。有一道顺德名菜叫醉鹅。一铁锅鹅肉加料焖熟,带锅带盖端上桌,然后在锅边浇一圈烈酒,点燃,火焰底部纯蓝,上部红艳。锅底的火也不熄,一边吃,一边文火慢慢熬,一边闲聊一边喝小酒。待到鹅肉炖软,味已漫开,入口不费嚼力,才最美味。
叶子妈耐心地听我一边说醉鹅一边流口水,我说完了,她问:“你仔细瞧,这是呆头鹅吗?”
原来,呆头鹅的额头上有一个黑色的包包,而桂畔湖里那些我所以为的呆头鹅,它们不是家鹅,是鸿雁。“鸿雁传书”的鸿雁,晏殊《浣溪沙》里“无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识雁归来”的鸿雁。鸿雁被古人认为是最有灵性的动物,禽中之冠,它们是呆头鹅的祖先。北方才是鸿雁的故乡,雁南飞,是为了觅食避寒。每年9月下旬至10月末开始,它们大量从繁殖地迁往南方越冬,到春季,3月中旬至4月末,又从南方迁回。鸿雁是一种痴情动物。元好问的《雁丘词》有“问世间,情为何物,直教生死相许”的词句。它们一生中只有一个配偶,如果一方死亡,另一方会孤独终老,或者自杀殉情。因此在喜欢伤春悲秋的骚人墨客的心头,雁南飞就成了一种别离意象。古时候每到秋高气爽雁群南飞时节,就有身在天涯的游子伴酒作诗文,诉说衷肠。
到此,你该明白了,叶子妈是位诗人。
“你说得天花乱坠。我就只看到呆头呆脑的家鹅,肥得很,适合做深井烧鹅。”我不屑地说。
我说的是心里话。你看眼前那两只鸿雁,收拢着翅膀浮在水面,浅灰色的羽毛与呆头鹅一模一样,你无法想象它们操纵着一副硕大无朋的翅膀在风中爬升,又悠闲地在气流中滑翔,驭风而行,高贵地在空中飞翔的样子。它们已失去了高高飞过天空时的美丽和神秘,它们现在行动笨拙,不怎么怕人,也不再飞越关山去历险,呆在这里过着水草丰盈、鱼虾肥美的平庸日子。
“人很容易活在自我认知的茧中,被自身的看法束缚,只从自身的利益和角度去度量得失、考虑事情。每个人看世界的角度都是不同的,一只鸿雁,在厨子眼里,是一种上好的食材,在诗人眼里,是美丽的诗句,在小孩眼里,也许是一位来自神奇王国的使者。孩子从一只小动物那里探索世界,扩充自己的见识,但大人常常带着偏见,打断他们活泼的求知欲。你看,我们对自己的孩子也抱怨,没有耐心。我们眼里的顺峰山公园和我们女儿眼里的顺峰山公园,其实是不同的风景。当你愿意用他人的方式去观察感知周围,你就相当于打破困着你的思维牢笼,你会发现周遭世界比你自认为的丰富得多,神奇得多。”
孩子,天呀,差点忘了我们是出来溜娃的。
我俩赶紧转头找孩子,却发现她们正趴在地上,嘴巴一张一合的,在学兔子咀嚼青草呢。